正始九年冬的洛阳寒风像是浸了冰水的刀子刮过太傅府邸的飞檐斗拱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庭院中那几株老槐树的最后几片枯叶终于在这场持续的严寒中彻底凋零光秃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张如同绝望的乞援之手。
张春华坐在“静心斋”的窗边手中虽握着一卷《金刚经》目光却久久未能落在字上。
窗外廊下两个小侍女正凑在一起低声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来。
“……是真的吗?王医丞都摇头了……” “……前日李常侍来听闻太傅连药碗都端不住了……” “……嘘慎言!” 细碎的言语像针一样扎在张春华本就紧绷的心弦上。
她放下经卷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冰凉的檀木佛珠。
自从府中开始弥漫那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自从儿子们脸上那掩饰不住的、不同于纯粹悲伤的凝重日益加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就在她心底滋生蔓延。
她与司马懿疏远已久柏灵筠那道无形的屏障早已将她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可“病危”二字终究不同。
那是三十四年夫妻从河内温县到邺城再到这洛阳帝都一路颠沛流离、生死相扶所沉淀下的、无法彻底斩断的牵连。
“秋穗”她唤来贴身侍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前头今日如何?” 秋穗趋前几步脸上满是忧色:“回夫人药一直煎着柏夫人寸步不离地守着。
方才大公子和二公子也都去探视过了脸色……都很沉。
” “沉……”张春华喃喃重复着这个字。
她想起司马师近日愈发冷峻的眉眼想起司马昭眼中那复杂的、欲言又止的神情。
这不像是单纯的担忧倒像是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压抑。
她霍然起身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更衣我去看看。
” “夫人”秋穗试图劝阻“柏夫人吩咐过太傅需要绝对静养任何人不得……” “任何人?”张春华打断她唇角扯出一抹凄凉的弧度“我是任何人吗?”她不再多言径直走向衣架取下一件深紫色绣银纹的厚缎外袍。
这是司马懿获封太傅那年她亲手为他缝制的他只在最正式的场合穿过几次。
她今日穿上它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往日夫妻并肩的底气也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她步履坚定地穿过一道道回廊院落越靠近司马懿“养病”的“养颐堂”药味似乎越发浓郁。
然而当她踏入那方院落时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守卫的家兵虽垂首肃立眼神却并非悲戚反而透着一股精悍的警惕。
廊下侍立的侍女阿缕见到她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就要向内通报。
张春华抬手制止了她径直走向那扇紧闭的槅扇门。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到门扉时那抹水碧色的身影如期而至像一道柔韧的屏障悄然拦在了门前。
“夫人。
”柏灵筠微微屈身声音依旧柔婉动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太傅刚服了安神汤歇下太医嘱咐切忌惊扰。
请您回吧。
” 张春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柏灵筠的脸这张年轻姣好的面容上看不到丝毫侍奉病榻的憔悴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平静。
一股混合着担忧、被欺瞒的愤怒以及长久以来积压的屈辱猛地冲上张春华的心头。
“惊扰?”她冷笑一声不再看柏灵筠猛地伸手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槅扇门。
内室的景象如同一幅荒诞的画卷在她眼前骤然展开。
没有预料中的病榻缠绵没有奄奄一息的衰败气息。
室内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单纯的药味而是清雅的檀香混合着淡淡的墨香。
司马懿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家常棉袍背对着门口正安然坐于窗下的紫檀木棋枰前。
他腰背挺直手持一枚黑玉棋子悬于枰上姿态从容而专注。
柏灵筠常坐的那张绣墩就在他身侧案几上还放着半盏清茶兀自冒着袅袅白气。
他似乎听到了门口的动静落子的动作微微一顿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侧过头来。
当他的目光与张春华震惊、愤怒、难以置信的眼神撞在一起时他脸上那丝属于弈者的、运筹帷幄的闲适与自得瞬间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张春华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她扶着门框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因极度的情绪冲击而颤抖失真:“好……好一场大戏!连家人也一并瞒骗!我竟不知太傅的病……已好得能在此与佳人纹枰对弈了?”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柏灵筠身上“佳人”二字如同淬了冰的箭矢狠狠掷出。
司马懿的脸色由最初的错愕迅速转为被冒犯的恼怒继而是一片阴沉的铁青。
他精心构筑的、连老谋深算的敌手都已骗过的完美伪装竟在自己府邸被这个他早已疏远、视为“老物”的发妻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悍然撕破。
尤其是在柏灵筠——这个他引为“知己”、共享核心机密的女子面前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颜面扫地。
长期压抑的权谋家心态、对“成功在望”的极度膨胀感以及对张春华“不识大体”、“横生枝节”的厌烦与蔑视在此刻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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